很多时候,人们是在离开家乡之后才爱上故乡的。但梁生仁不是。 2011 年以来,这个平遥生、平遥长的平遥人,始终在用摄影表达他对平遥古城的痴情。摄影不是梁生仁的主业,拍平遥古城也不是消遣,但 7T 容量、数万张古城照片,凝聚着他的心血与热忱。 老梁今年 60 岁了。退休之后,他有更多自由拍摄的时间,从一年拍 300 天,变成了天天拍;从顺路拍,变成专程去拍。 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对故乡却没有厌倦,因为他总能找到新的角度去捕捉古城细微的变化——四季流转,昼夜更替;人潮涌动,旧去新来。在自然与人文交融、传统与现代交织的大背景中,这座历史苍茫的古城,虽静犹动。 摄影的魅力和使命,是用光影讲述光阴的故事,而梁生仁最清楚这座古城富有生命力的样子。他说自己一直在和古城 " 对话 ",那是一位见证兴衰、最有智慧的长者,它无言地诉说着,岁月如何衍生出文明。 底色 梁生仁的老家,在距离平遥古城 5 公里的农村。幼年的他,向往着古城里的多彩生活;少时的他,向往着那里 " 由农转工 "、实现社会地位跃迁的可能性。 那时的平遥古城还不是世界文化遗产和旅游景区,城里的生活是另一幅图景。梁生仁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时,学校组织进古城看电影,放的是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》,那可比村里的样板戏新奇多了。看完电影,几个同学凑着买了一根后来他才知道叫 " 冰棍儿 " 的东西,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着吃。 每次进城,孩子们都很快乐。放了学,撒开脚丫子爬古城、在城墙上放风筝;过年了,村里的大人都盼着进城去闹社火;照相馆还是很稀罕的,也只在古城里有。机关单位在古城县衙里办公,最好的中学在文庙里头,最好的医院、工厂也设在古城内及其周边;孩子们的奋斗目标,是进城当工人,生活赶时髦,回村有面子 …… 这些犹新的记忆,是梁生仁对平遥古城建立特殊情感的原点,也是他称之为 " 圣地 " 的缘由。 摄影的本质是观看。而对一座城,60 年看不厌,看的绝不只是景观,更是时光。在举起相机、甚至拥有相机之前,梁生仁的一双眼睛就是最好的镜头,记忆就是存储器。 只有像梁生仁这样拍了很多年的人,才会说出 " 摄影是一种表达 "。相机就是他的笔,摁下快门的瞬间,他不只是定格和复刻,也在传递他对这座古城的认知和情感,于细微处见真章。 平遥古城雪景 / 梁生仁 摄 摄影师对光影和色彩的敏锐异于常人。作为游客,我对平遥古城的印象是和黄土高原同源的大地色,纪录片对平遥古城的标准形容是 " 青砖灰瓦 ",但在梁生仁眼里,平遥古城是彩色的,没有单一的颜色足以成为它的主色。 他关注的焦点不是静态的城墙,而是动态的自然与人文的变迁。那不只是四时节序的色彩变换,还是 " 大红灯笼高高挂 " 的烟火气息。他会反问我:" 古城里有不同国家和肤色的人,人们穿的衣服是五彩缤纷的,生活也是五彩缤纷的,你说用哪一种颜色去形容它?" 用眼睛看和用心去看,终究是不同的质感。长期注视着这座古城及其居民生活的人,会避免简单化的视觉观感,还原生活 " 多元多彩 " 的本真面貌。 他拍古城里的戏台,尤为动人的一张,其镜头对准的不是台上唱戏的角儿,而是城墙下来看戏的普通人。他们踩着单车摩托蜂拥而至,目光齐齐望向只露出一角的戏台。当古城在 1997 年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后,戴着墨镜的外国人在古城大红鱼灯下和友人谈笑风生的画面,跃入他的镜头,记录下古今中外融于一体的鲜活。 梁生仁还森林进化论拍过一组 " 家门口的生意 "。原先,是古城居民在自家门口摆摊儿,卖冰棍、烤红薯,或是平遥特产。后来,许多外地商贩租下古城里的房屋或店面,摆卖丝绸纪念品等小玩意,或翻炒天南海北的小食。而近两年,旅拍方兴未艾,很多游客都乐于换上古装在古城里当一天晋商少奶奶。在时间轴上,这些照片映射着时代的变迁。 " 平遥古城一直在变。" 梁生仁也追随变化,变换视角,看平遥古城。生活是不断学着适应与习惯,但这些别具生活气息和时代性的照片,总能让观者回想起尘封的记忆,感受光阴似箭的真切,彰显人居型世界文化遗产的独特魅力。 影像的力量 过往 50 年里,这座与影像有着深厚联系的古城,充分展现了影像的力量。 1977 年,平遥遭遇罕见的洪涝灾害。城墙四处坍塌,导致 400 多万块城砖和 6 万立方米的夯土流失。当时的文管所所长李有华顾不上出城避险,拿着相机,蹚着积水,进到受损最严重的地方,对现场进行抢救性拍摄——这些照片为后来的古城修复与重建留下珍贵的一手资料,李有华据此手绘了修复设计图。 其实当时有人提议,既然古城受损严重,与其重修不如推倒重来,让古城焕然一新,顺应现代化建设的潮流。方案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,但李有华还是一心扑在古城修复上,和许多人一起重建家园。 当时,同济大学建筑学家阮仪三注意到了平遥古城,尖锐批评各地 " 拆真古董,造假古董 " 的破坏性建设,在他的倡议和奔走下,最终以 " 这是刀下留城救平遥 ",申请到修复城墙的专款,平遥古城得以保全。1986 年,平遥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。 由此,平遥人得以专注于修复古城。21 年间,李有华致力于此,今天平遥古城目之所及的文物古迹,多数他都参与其中。 平遥古城南大街 /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1997 年,就在李有华去世的前一年,平遥古城入选联合国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梁生仁听文物局的人说起,平遥申遗成功,影像起到了重要作用。准备申报材料时,县文物局给古城拍了数百张照片,其中的 18 张放进了申报发言时的幻灯片,展示了古城的城墙砖雕、古民居古街道之精髓。最终,平遥古城一次性申遗通过。 趁热打铁,2001 年,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落户古城,古城第一次迎来一众不同国家和肤色的摄影师,盛况空前。梁生仁说,早年的摄影大展,古城就是照片的海洋," 城墙根下面到处搭上架子,都挂上照片 ",居民家里的临时宾馆也满是照片。夜晚的平遥,城墙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。 摄影师进古城,成了最好的形象传播大使,也推动了古城的旅游意识和名气,平遥古城的名字由此走出黄土高原,成为世界的平遥。 更多外国人来到古城,一住就是一周。他们悠闲地在古城里喝啤酒、打台球,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,梁生仁一一将这些画面拍下,记录下平遥古城全新的旅游业态。 照片是电影的开始,继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之后,2017 年,中国 " 第六代 " 电影导演贾樟柯创办的国际电影节也进驻平遥古城,古城再度成为一场新的视觉盛宴。尤其这个电影节以展映非西方影片为特色,展现出更自信和开放的姿态,而新平台也成为古城新的活力。 平遥国际电影展宣传海报 如今古城周边,耸立着许多高大且崭新的现代建筑,天际线也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现代景观。一个冬日,梁生仁起了个大早,天边森林进化论日月同辉,一如古城与现代建筑古今对照,梁生仁便用相机记录了下来。他想起李白的《把酒问月》: 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 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。 韧劲 拍平遥古城的时候,梁生仁觉得自己就像在和一个宠辱不惊的老人对话,许多牢骚和怨气拍着拍着、看着看着,就没了。安抚他的,是古城古老的底蕴和包容。 明清以来的 500 年间,平遥古城屡经战乱和洪灾,依然矗立于此,护佑一方。时移势易,这片土地从军事防御设施转成了平民生活区。" 一座古城,拍它就是学习它。我们要像它一样历经沧桑,仍旧坚强。" 梁生仁说,那是和古城长期情感交融后自然生发的感受。 平遥古城最浓墨重彩的一段历史,便是见证了晋商的兴衰。晋商的成就为今人称道,但其最初是一群人迫于生计,才外出经商谋生。因为平遥地少人多、土地贫瘠,在那个崇尚耕读的旧社会,这群先民以血汗和血泪开辟出一条少有人走的路,以勤劳和智慧逆袭,终于荣归故里,建宅立庙。 平遥双林寺韦驮像 /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以首创票号的 " 日升昌 " 为典型,平遥一度成为王朝的金融重镇。100 年后,票号关张,成为博物馆和文化遗产,但它的落幕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。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:" 日升昌 " 票号关门后,其南宁分号大掌柜冀祖荫回老家平遥创办了 " 协和银号 ",以期东山再起。没想到赶上了军阀混战,晋钞大幅贬值,25 元晋钞才能兑换 1 元新币。如果按照市价兑付,协和银号可以大赚一笔,但平遥的储户会蒙受损失。 义利之间,冀祖荫选择了坚持用 "1 元晋钞换 1 元新币 ",在卖掉了 7 个蛋厂填补亏空之后,协和银号才随之关张。冀祖荫沿袭了 " 日升昌 " 发家的 " 信义 " 精神,维持了晋商票号最后的尊严,唏嘘却体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。 如今,平遥古城不再以金融立世,晋商也成为一段史话,但一种堪称商业之本的精神得以延续——信义,它是商业文明的核心。至今关公仍是山西人最敬仰的神,他是武圣、财神、行业保护神,是 " 大义 " 的象征,而关公的故事仍在平遥人的戏曲中传唱。 兴衰之中,历史尘埃掩盖下仍旧闪光的是 " 人的韧劲 ",人因为这股精神劲儿而富有生命力,并延续至今。 即便在城市现代化发展的浪潮下,平遥古城如今同样面临人口外流的 " 空心化 " 和 " 居民老龄化 " 问题,又有文物保护与利用的双重压力,但许多人以 " 日拱一卒 " 的行动,延缓或改变它在社会语境中的自然进程。大到数十亿元的修缮改造资金,小到给古城里服务本地居民但不挣钱的便民超市减免租金,所有行动指向一个目标:留住人。他们可能是本地居民、外来商户、远道而来的游客,是他们以斑斓的色彩,绘成平遥古城的现代 " 清明上河图 "。 平遥古城里有个光头,叫福二,他说梁生仁在他的铺面拍了能有二十来次。福二如今不卖醋了,他成了古城的园林工人。他还学了萨克斯,下了班得闲就在古城根处嚎一嗓子。 梁生仁的照片能勾起许多情。他的一个粉丝留言道:他拍摄的都是 " 凡人俗事 ",虽说他们的前景没有那么灿烂辉煌,只有单调的黑白两色,可他们却没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,都在 " 奋力蹬车 "。 对平遥古城,梁生仁有一颗不多见的爱护之心,他关心古城的发展命运,关心生活着的普通人,他说:" 拍一座城就是让它住进心里,时刻牵挂着它,关注它的一丝一毫的变化。" 末了他告诉我,作为平遥人,他和古城命运相连," 拍古城实际上就是拍自己 "。 本文首发于《南风窗》杂志第 2森林进化论4 期 |